一套《杜甫研究学刊》与程门三代人
编者按
《杜甫研究学刊》原名《草堂》,创刊于1981年。程千帆先生生前非常重视和关心《杜甫研究学刊》,曾在学刊上发表《<杜诗镜铨>批抄》等文章。本文为渭南师范学院武国权老师为《杜甫研究学刊》创刊35周年所作,原题为《记我的几位恩师与<杜甫研究学刊>》。文中提到,程先生批阅过的一套学刊被保存至今,上面有不少勾划和批注,其中透露着程先生的一些观点和心迹。程先生研杜和讲授杜诗的态度、方法和观点,以及他与《杜甫研究学刊》的缘分,都被程门后学所继承。今节选相关部分,与读者分享。
▼
硕士毕业后,我考入南京大学随莫砺锋教授攻读博士学位。莫老师给我们开设了杜诗和唐宋文学专题两门课程。莫老师的课每周一次,是针对博士生开的,但每次都有很多校内外慕名而来的旁听者,把几十人的教室挤得满满的,要提前去才能抢到座位。我是那一届莫老师招收的唯一一名男生,同时我又负责给莫老师的讲课录音,所以每次我都会提前几分钟去教室抹讲桌,擦黑板,找粉笔,然后在第一排正对讲桌的位置坐好。莫老师也会提前走进教室,把打印好的讲义发给大家。每节课是一两页纸,打印了本节课涉及的要点和主要文献材料。上课铃声响起,我就把录音笔打开放在讲桌上。等铃声停止,莫老师的讲义正好发完,就开始上课了。两小时后,莫老师讲完当天最后一个问题,说声“下课”,这时下课铃声正好响起。我们都觉得很神奇。后来读到巩本栋老师怀念程千帆先生的文章,原来程先生当年上课就是如此。南京大学两古专业的老师大多都曾亲炙程先生教诲,他们都保持着程先生当年严谨的教风,莫老师在这方面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莫砺锋先生的杜诗课堂
莫老师讲课严守程千帆先生把文献学与文艺学相结合的原则。他在文献梳理方面,不遗余力探本寻源,从原始文献入手纠正了许多前人沿袭已久的错误,搞清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或者把这些问题的研究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比如他通过对宋代诗话、笔记和杜诗宋注竭泽而渔的爬梳,最后考证出伪苏注成书于公元1142-1147年这六年间。他通过对伪苏注和史书的考查,指出《汉语大词典》中“阮囊羞涩”词条是一个源于伪苏注的伪典故,晋代阮孚身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他通过对钱谦益和朱鹤龄关系的考证,纠正了学术界关于朱鹤龄《杜诗辑注》抄袭钱谦益《钱注杜诗》的错误说法,并从钱谦益的《与遵王书》等材料中找出证据,指出这恰恰表明钱谦益抄袭过朱鹤龄;并从文献材料入手,对钱谦益声称独家珍藏秘不示人的吴若本之有无提出进一步怀疑。考证文献,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杜诗,所以莫老师的文献考证常常归结到杜诗诗意和艺术的分析上。他通过将杜诗和其他诗人的诗进行比较,深入浅出地讲解杜诗,使人能具体体会一些一般的艺术规律。比如他讲到《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时,和《红楼梦》里贾宝玉《姽婳词》中“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两句联系,让我们理解上下两句之间的巨大反差和在全诗结构中所起的转折作用。他通过对王安石《华藏院此君亭》和《北陂杏花》的比较,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杜甫咏物诗寄托含蓄的特征。
老师结合自己的亲身体验讲解杜诗的方法给我印象最深。比如他讲到《北征》“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两句时,提到自己曾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回来后见到女儿,“女儿整个暑假都与我呆在一起,一天到晚在我耳边聒噪,但我觉得很愉快。所以从那以后我读这句杜诗就更有深刻的体会了,杜诗真可谓先得我心”!他讲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时说:“1973年的初冬,一阵狂风刮走了那座为我遮蔽了五年风雨的茅屋顶上的全部茅草。当天夜里,我缩在被窝里仰望满天星斗,寒气逼人,难以入睡。突然,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我顿时热泪盈眶⋯⋯总有一天,我要告诉世人,杜甫是当之无愧的人民诗人!”他讲到杜诗“许生一何愚,窃比稷与契”时,说:“大凡一个人说自己笨拙,实际是带着骄傲说的,杜甫此处也表明了要固守自己的志向和节操。”杜甫写的本来就是他的真实生活和真挚情怀,从生活中得来的体验是对杜诗最切身、最深刻的体会,也是杜诗研究中的真知,与杜诗的现实主义精神是一致的。
莫老师讲课幽默风趣而又流利、准确,绝不重复。比如他讲到杜甫的儒家思想时,提到“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儒术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等几句诗,分析说:这样的诗并非表示他要抛弃儒家思想,而是一种牢骚之语,因为杜甫的贫困在诗人中具有独创性,因而笔端难免带有愤激之情。同学们在为杜甫的遭遇而不平的同时,听到老师把学术研究中常常强调的“独创性”一词用在老杜身上,又忍俊不禁,也就对这些诗的语气心领神会。我在把录音整理成文稿时,多次真实地备注了“笑”“大笑”等词。我严格按照录音整理,莫老师除了删除个别“话搭头”之外,其余一概不动,于2007年交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后来我多次读这本《杜甫诗歌讲演录》,也没有发现需要改动的地方,让我非常佩服老师的深厚学养和讲课艺术。
▲莫砺锋《杜甫诗歌讲演录》
上课之外,莫老师每逢双周周六上午都要当面了解我们的读书情况,讨论读书中遇到的问题。有整整一个学期我们都在讨论杜诗。讨论会其实并不轻松,我们经常觉得自己提的问题很幼稚,有以莛叩钟之感,生怕老师责备。后来发现老师还是比较宽容,对我们的提问小叩小鸣,大叩大鸣。因为他对我们期望较厚,有时甚至是小叩大鸣,让我们有意外收获。讨论会也常常持续整个上午。有一次我问到关于杜甫投赠诗中的卑微态度和所赠非人的问题,老师说他认同闻一多先生的观点,在其中看到的主要是辛酸。还有一次,我把王夫之多次批评杜甫“啼饥号寒、望门求索”的话请教老师,老师略显不快地说:“王夫之的评价多偏颇,忘记了‘饥者歌其食’的传统。在诗歌中写穷愁独饿,并不违背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关键是如何写,写得怎样。杜甫写的是真实的生活和思想,把不容易写好的穷饿题材把握得很好,后来白居易的写法则稍嫌过度。”这些点拨化解了我读杜诗以来困惑很久的问题,有茅塞顿开之感。
南京大学的博士生想要拿到学位,需要公开发表三篇以上学术论文。原则上要求发表在南大《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来源期刊目录》(CSSCI)所收录的刊物上,另外可以由各专业根据实际情况,补充几种在本专业影响较大的刊物,形成一个《南京大学授予博士学位中文重要期刊目录》。《杜甫研究学刊》在这个目录上一直在列。我读博士期间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也是在《杜甫研究学刊》上。论文写好后在莫老师的指导下修改了三遍,然后莫老师又郑重地给张志烈先生写信推荐。后来我又写了两篇关于杜诗学的文章,分别是《论杜诗伪王注中的伪注》和《论杜诗伪王注中的误注》,也交莫老师批改。因为是两篇考证类论文,材料非常琐碎,篇幅都在八九千字。交上去不久,莫老师就发给我,说他反复看了我的论文,觉得材料梳理没问题,并对一些细节提出了修改建议。当时天气很热,莫老师以将届花甲之年,反复批改我的论文,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里都涌动着一股暖流,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这两篇论文我后来全部投给了《杜甫研究学刊》,并被刊发。
一个月前,《杜甫研究学刊》编辑部向我打听莫老师的电话,拟邀请他担任《学刊》编委。我非常了解老师对《杜甫研究学刊》的支持和重视,所以没有请示就把他的电话告诉了编辑部的彭燕女士。彭女士担心莫老师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我便安慰她,其实莫老师早就相当于学刊的编委了。我们每个同学写的关于杜诗的文章,从选题到写作,他都详细指导。写完后他都要反复修改三四遍,最后才答应投稿。据我估算,经莫老师耐心指导并反复修改后投到《杜甫研究学刊》的文章应该有近百篇了,这难道不相当于一个编委了吗?等到2015年第二期刊物出版,我发现莫老师已经正式成为《杜甫研究学刊》的编委了,他将更多地参与到《学刊》的工作中了。
▲程千帆先生指导莫砺锋读书
我博士毕业后来渭南工作,在几位恩师身边亲承教诲的机会少了,但还有一位杜甫研究的良师益友与我朝夕相处,那就是《杜甫研究学刊》。
2008年前后,南京大学出版社要在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中选一部分影响较大的,整理成简编本,其中包括莫老师的《杜甫评传》。当时我还在南大读博,莫老师便指导我来做这件事。有一次在老师家讨论杜诗,老师找出一大箱书告诉我:这是程千帆先生当年阅读过的《杜甫研究学刊》,程先生后来给了他,他现在给我,我整理《杜甫评传》简编本也可查阅。我又惊又喜,也很感激。我知道这是老师对我的一份期望,我虽天资愚笨,学业上达不到老师的期望,但这套书我一直视为珍宝,毕业后我就把它带到了渭南,闲暇时常常翻阅。在阅读中我体会到了程先生对杜甫的热爱,也体会到程先生对学刊的关心。程千帆先生阅读学刊很认真,几乎每一期都有他的勾划和批注。
我发现程先生的笔迹大致有四类:第一类是批注。如1983年第二期《草堂》郑逸梅先生《杜诗杂摭》一文中说:“李白与杜甫,千古并称,因此后之集李杜两家名句为联者,不乏其人,但以彭雪琴游泰山一联尤胜:‘我本楚狂人,五岳寻仙不辞远。地犹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I临。’”程先生在“地犹鄹氏邑”下划线并旁批:“非杜句。”我们知道,指出一句诗是杜甫的,并不表明他熟悉杜诗,因为有可能他碰巧熟悉这句诗。但要断定一句诗不是杜甫的,非对杜诗全部熟悉不可,可见程先生对一千四百多首杜诗都是很熟悉的。再如1988年第四期郑文先生《杜诗管窥》分析杜诗《官定后戏赠》中“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两句,说:“今人解云:‘他(杜甫)说他宁肯在京师当逍遥派,有不多的俸禄可以买酒喝,有多余的闲暇可以狂歌度日。所以他归故乡的念头也没有了,而且回头还有机会被大风吹到天上去。’⋯⋯真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程先生把“而且”后面的内容勾划出来,旁注“李白与杜甫P160”,并在末尾注“极是”二字。1990年第一期的《杜甫研究学刊》封面,印有蒋兆和先生所作杜甫图,程先生在旁边题写了黄庭坚《浣花溪图引》中的一句诗“醉里眉攒万国愁”,可见程先生是带着感情批阅学刊的。
第二类是对文献进行核对和批注。如1981年第二期《草堂》刊载了张志烈先生《简牍仪刑在》一文,其中引了苏轼《次韵张安道读杜诗》一首,程先生批注:“1071年作。”1981年第一期《草堂》刊载了雷履平先生的文章《杜甫的咏物诗》,里面引用了宋人张戒对《江头五咏》的评价和宋人黄彻对杜甫咏马和咏鹰诗的评价,程先生分别批注“卷318”和“卷471”。
三是标记了各种符号。如1981年第一期《草堂》刊载的屈守元先生《杜甫美学观琐谈》一文解释杜诗“清词丽句必为邻”一句,说:“丽句指文采,清词指风骨。”程先生在“清词指风骨”下面划线并在旁边打了问号,可见他读至此处进行了认真思考。各种各样的标号在程先生所读过的《杜甫研究学刊》中比比皆是。
此外,程先生还改正《学刊》中的错别字、异体字,拾遗补缺,非常细致。程先生的笔迹有用圆珠笔、钢笔的,也有用毛笔的。尤其是用毛笔蘸着红墨水写下的工整便娟的小楷,在今天已经是非常稀有的笔迹了。
>节选自武国权《记我的几位恩师与<杜甫研究学刊>》,标题为编者所改
>原载《杜甫研究学刊》2015年第3期